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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蓝如玉代笔吟诗冯金宝爱嫁西门

荒言莫叙,话表冯金宝。自从陪伴西门庆一夜,把别人撇在九霄云外,眠思梦想,只在大官人身上。见许久的不来,终日神魂颠倒,茶饭懒餐,也不接客了。整日家睡在床上,把鸨子郑婆急得跺脚。百般解劝,只是哭。鸨子道:“你到底怎么了?”金宝说:“自从那日接了西大官人,不知是怎么心就吊了。也接过好少的人,不似他情深意重,不由的放不下。”说着落下泪来。

郑婆道:“你恁想他,也是三生有幸。你有其瞎盼的,何不写封书儿捎了去,请他来不好吗?”金宝道:“可是好呢,但无人送去。”鸨子说:“交给我,自有道理。”于是金宝忙展花笺,修书一封,叠了个同心方胜儿,拿了一条汗巾包好,付与鸨子,说:“妈妈千万讨个回信。”虔婆接了,一直到薛婆家来,再三托付说:“千万寄到才好。”薛嫂说:“这有何难?我应允了,听我的回信就是了。”虔婆回家不提。

单说薛嫂将情书装在花箱里提在手中,说:“这妮子害相思,倒有把枣儿嚼嚼。”想罢,往大官人家来。不用通报,来到了上房,胡咧了一回。询知西门庆在春娘楼上,说:“二娘要买花翠,我见见去。”说罢,往春娘楼上来,道了万福。春娘说:“有了好花翠了么!”薛嫂说“有了,特意给二娘送来。”言罢,打开花箱,取出一包软翠鬏髻、一包嵌珠头箍,递与春娘。又拿了一个包儿递与官人,说:“这是老爹叫我带的海南槟榔。”官人接来,薛嫂努了个嘴。西门庆会意,才待揣起,早被春娘看见,说:“拿来我瞧。”官人不给,顺手抢到手中一看,原来是条汗巾,裹着一封书字。官人要夺,春娘道:“你要夺,咱们就撕了。”急得薛嫂搓手,又不敢言语。于是春娘见叠了个方胜儿就知道是封情书。拆开一看,见花笺上印着蝴蝶,闹梅上写四句言词。念道:

倦倚牙床悉懒动,闲垂纱帐鬓环低。

玉郎一去无消息,每日相思十二时。

下面赘着:“贱妾冯金宝敛衽拜。”

春娘看了,说:“白日里闹鬼,那里又窜出个姓冯的来了。这倒得问你个底儿吊。”西门庆瞒不过,把谢、常二人同吃酒在院见的,从头至尾告诉一遍。春娘说:“是那里来的?”官人道:“是临清码头上来的。好一个人物,他虽在烟花,品格不俗。我在那里吃酒,往我哭得了不的。说他是有根基的人,被人骗到水里,不愿接客,一心只要嫁我。这几日有事,未得理论。正要告诉大娘与你商议好不好。”春娘道:“他既是良家,又愿从良,你果愿意,有什么不好?现在东楼上正少个姐妹。他来了,岂不又是六房,更热闹了。就只你这行货子鬼大,若不是我看见,你还不说呢!”薛嫂道:“也不必撒谎了,写个回信儿我捎了去。别的你们见了再说。”西门庆道:“还得通知大娘说妥了,才写得回信呢。”于是把月娘请了来。春娘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月娘道:“我不管,要办就办,但只姻花妇女,心未必真。”官人说:“他是出心情愿,有什么二心?”月娘说:“我不过白说,货从主便。”西门庆道:“既如此就写个回信,但只他书上是首诗,我不会作诗,可怎么好?”春娘道:“有人会作诗。蓝二姐作的甚好,烦他替你写写罢。”官人说:“我倒忘了。咱们大家往他屋里去。”西门庆在前,月娘、春娘、薛嫂在后,丫环跟随。

到了蓝姐房中,见他才洗了澡。穿衣不迭,敞着怀出来,露着雪白尖尖两个奶头儿,挽着苹果绿的膝裤,大红绣花兜肚,两只胳膊带着翡翠镯子。口含着一条香络子,乱挽乌云,桃腮杏眼。拿着一条手帕,配着三寸方鞋,活脱一轴美人图儿。见了月娘众人,忙穿衣服道:“不知姐姐们来,失礼了。”月娘道:“天还热呢,谁不洗洗。我们可怕什么。”于是大家坐了。蓝姐叫秋桂递了茶。春娘说:“烦你件事儿。我的娃子要说亲,你替他做首情诗。”官人打了他一扇子,说:“小油嘴,会骂爹了。”春娘把原诗递与蓝姐,又细细告诉了一遍。蓝姐说:“这有何难,只要他大大地请请我。”官人道:“晚上请你。”蓝姐唾了一口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倒行好西门小玉,你还不下气?若不央激我,就给你胡写。”官人说:“我杀了鸡儿你吃。”引得大家都笑了。于是叫秋桂研墨,括饱了笔,不用思索,写了一首递与官人看了,果然作得好。交与薛嫂说:“明日我还去呢,面见再定。”

薛嫂得了书,如得了至宝,急到冯家见了鸨子,说:“大喜了,弄假成真。先吓了我一身汗,如今倒明堂四海,得了回书,交与你老罢。我要睡觉去了。”鸨子接书到手,急到金宝房中,说:“我儿大喜,回书来了。看看是何言语。”金宝正睡着,翻身坐起,接书到手,如得了明珠。见也叠了个方胜儿,印着图书,即拆了,见上面也是四句言词,念道:

吴绫帕儿织回纹,题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冯氏姐,愿偕鸾凤百年情。

原来是一条手帕,下赘“爱弟西门庆顿首拜”。

金宝看了,立刻精神百倍。下了床,说:“妈妈大喜。”鸨子说:“喜从何来?”金宝说:“西门大官人要娶我。我想妈妈也跟了去,强如做这无下稍的买卖,岂不是大喜?”鸨子听了,老大的不愿意。说道:“你要从良,老身是有本钱的。仗着你吃饭,我不是容易。请师傅教你弹唱,黑家白日习演风情,拣好的与你穿戴,百事儿扶侍你,好容易才出了马梳笼了。就是天天接客,也不是你一个人挣的钱。茶叶、炭、蜡、吃食、酒果,哪个不得我操心?到晚来你们欢乐,点着灯我还算帐呢!你想想几年的功夫,花了多少钱。说得这样容易,死了心罢。还得十年,搭着几个孤老,好生陪伴。挣的银钱足数,本利还家,再作道理。”金宝说:“少不了,不知妈妈要多少银子。”鸨子道:“也不过白说。真要从良,现银子得三百两,还得养活我到老。并无谎言,少了办不成。”金宝道:“银子我有。养老的话,等他来了你们对面讲。”鸨子说:“我不信,别拿着棒槌认作针。”

正说着,外面叫门。原来是薛嫂,鸨子让到房中。薛嫂道:“我忘了一句话,大官人说,明日来。别叫我白跑了道儿。我告诉你,他已入了迷魂阵。大大地捏他一下,赚了钱,有我一股儿。”鸨子说:“这个自然,就只怕他不出血。还得你里外和泥儿,才万无一失。”薛嫂说:“有我呢。”说着点上灯。薛嫂说:“不坐了,明日再来吧。”告辞出门,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西门庆同着谢子纯、常坚初,带着玳安、王经来到院里。鸨子说:“有客来了。”冯金宝忙迎出来,进房坐下,递了茶,说:“老爹难请,千金打不动的贵人。”西门庆道:“一向有事,未得功夫。今日特来看你。”谢希大道:“看不看怎的,瞧俗了的日子在后头呢!快摆酒,还有话说。”于是抬了桌子,大家坐了。冯金宝斟了酒,二人站起说:“过了今日就喝不着了。若不是谢媒酒,谁敢端这个盅儿?妈妈你过来,我们说亲来了。大官人很爱你家姑娘,叫我们替说。要多少彩礼,娶了去要作娘子。”鸨子道:“我也听见姐儿说了。好是好,但只我仗着他养活。他若从了良,我就饿杀了。”官人说:“你只管说,得多少银子?”虔婆道:“真要娶他,身价是一百两,外有二百两调养银,还得带着我养老。衣服首饰在外,是你们的。少一分也不敢从命。”官人道:“这有何难!都依着你就是了。就只是作了亲,讲什么调养,共给你四个元宝,还说什么?”

虔婆见了钱,又有谢、常撺掇,也难争论,慷然应允。官人叫玳安先拿出一个元宝,外有两个金手镯,给他作定礼。“我看了本月二十七日是好日子,拿轿子来娶。”虔婆才信了,磕了头,三人才开怀畅饮。金宝说:“你们二位乏了,先斟个盅儿。以后就是我的兄弟了。”谢希大道:“这个自然。”常时节道:“兄弟可是兄弟,不可忘了我们跟着睡觉的好处。”官人每人打了一下,说:“做了你嫂子,还敢胡说!”希大道:“常言说得好:姐夫小姨,九分九厘;嫂子小叔,岔着一忽。”说的金宝也笑了。又饮了一回,二人说:“今日哥可当喝个醉。我们每人敬三大杯。”官人酒有八分了,二人在行,也不让了。推着有事,告辞去了。

金宝才拿起琵琶来唱了一个《九连环》,一个《十和谐》。

西门庆已入醉乡,拉着金宝,进入房中,正是:

假饶驾雾腾云术,取火钻冰只用钱。

霎时云收雨散,盹睡片时。金宝又再三嘱咐,官人说:“放心,断不错日期。”说罢,骑上马,戴上眼纱,带着玳安、王经回家去了。

过了几日,就到了二十七日,又是西门庆的寿日。月娘早着人打扫了金莲住的楼房,铺设床帐。问官人:“前日你说连郑妈妈一齐接来,叫他就在那里好不好?”官人说:“甚好,他们娘儿俩也离不开。”说着薛嫂儿来了,拿了一套衣衫,一匣首饰。春娘兑出三个元宝,送到冯家。至晚,一顶轿子,八个灯笼,薛嫂娶,亲玳、安王经跟轿,郑婆送亲,一齐娶过门来。众姊妹迎接,送入洞房。

前厅大摆喜筵,又是寿桃、寿面。叫了四个唱的、四个家乐。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都与官人拿了酒。众仆妇丫环都磕了喜头,拜了寿。又有吴二舅、乔大户、大妗子、二妗子、大户娘子、应二娘子、谢希大、常时节、老孙、祝麻子、李桂姐、吴银儿,都来贺喜。官人安了席,上了些北果南鲜,大盘大碗。琵琶筝笛,弹唱歌舞。整吃了一日酒,至晚酒醉席散。

薛嫂请官人入洞房,也不交杯合卺,轻车熟路,成其夫妇。

枕上绸缪,被中恩爱,不必细说。

次日金宝早起,梳洗已毕。浓妆艳抹,打扮的别样温柔。拜了堂,分了姐妹。众姊妹都有拜钱。丫环、仆妇都磕了头,称为“六娘”。月娘把珍珠儿拨来,早晚服侍。说:“现在六房都全了。必须立个章程。一切用度,都交给二娘,你就当个支发科。”春娘说:“零星事我还办的。若叫我当家,怕承不起来。”月娘说:“不必太谦了。除了你,谁能细心?”春娘道:“姐姐吩咐,敢不从命!”自此一切家务,都是春梅掌管。不在话下。

且说贲弟付自从投到张二官门下,充了一名节级,甚有来头,又兼贲四嫂时常入衙,与张二官勾搭上了。所以贲弟付常常出差,甚是得宠。这日,贲四完差,从淮上回来,带了五十帖膏药,四样海菜,拿到家中。他浑家问:“是什么东西?”贲四道:“此物是淮上的奇品:一包大对虾,一包鳝鱼干,一包鲜蛎黄,一包脚鱼边。配了好汤做出来,不但味美,好处多着呢!你且收了,留着我下酒。”说罢,往衙门里交差去了。妇人打开一看,见两个大虾米有五寸大,互相环抱;鳝鱼干都有三寸长,圆段,无头无脑;又看蛎黄,却是圆扁,蛤蜊片片双合,再掰不开;脚鱼边似牛筋一样,块块翻卷,其硬非常。说此物古怪,观其形,知其性,必是好物,心中暗喜。按包包好,藏在箱内。

至晚贲四回家,妇人备下酒菜,与他接风。问他海菜有什么好,贲四大笑说:“这四样菜贵的很,见不得烧酒。若吃了,滋阴补肾,大兴阳道,比热菜还好呢!为你带了来的。”妇人瞅了他一眼,记在心里。饮至二更,又说些路上风情,南边的景况。贲四久,旷不免夫妻上床,鱼水之欢,不心细说。

次日起来,贲四说:“多日不在家,别人犹可,先得去看看西门把哥。”只这一句话,勾起妇人的旧情。自西门庆还阳之后,每每思念,今日得了这四宗宝物,就想到他身上,心痒难挠,也不言语,说:“他是咱们的恩人,自当早去。”贲弟付梳洗已毕,出门去了。妇人似热地的蚰蜒,坐立不定。想当日偷期味美,带水战情郎之时,何等快活。如今不能见面,何处下手,如何奈得,如痴似醉,忽然心生一计,重新洗了脸,多擦了些脂粉。水鬓抿的长长的,穿上新衣衫,打扮的花枝招展,往衙门中来。不用通报,见了张二官,道了万福,正遇无人,妇人撒娇撒痴,坐在怀内,说:“咱们正在火热,他又来了。我今日见见你,不知何日才得相会。”说着泪流满面,把张二官闹迷了,也无了主意,说:“自从娘子去世,我就靠着你。你不常来,可怎么好?”妇人说:“若要长久之计,也不难。你叫他时常出差,咱们就得自在了。”张二官大喜,说:“这个不难,过几日淮上盐船至,今租价未齐,仍着他去一趟,至早也得两三个月。你我且自在自在。”妇人甚喜,二人进入房中,关上门。妇人百般迎奉,狂了个不亦乐乎。贲四嫂不敢久待,系了裙子,回家去了。

过了几日,张二官叫了贲弟付来说:“昨日你说盐船下半年交余租,断无此理。我的船不是白使的,谁管他交的上交不上。你还得走一趟,务必催齐了,不许他支帐。若不然,将他的私盐拿住,不怕他不给。明日你就去,不得有误。”贲四答应,腹中抱怨。回家与浑家说:“商家不给银,叫我来回跑道儿。”妇人说:“官差不由自身。吃着他,使着他,只得再走一趟。”贲四说:“这也没什么,到落得逛逛。”说着天黑了。过了一夜,雇了头口,领了盘费,驮了行李,上淮安去了。

看官,无巧不成书。贲四去后,贲四嫂常在门前站立。偶见玳安从东来,四嫂让至家中,说:“你往那里去?”玳安道:“爹使我与署守府张团练署提刑刘学官送礼去了。”妇人道:“这才是巧相逢。我正有点礼儿与爹的,愁无个人,烦你带了去。”玳安说:“带什么?”妇人忙从箱中取出来,说:“这是他从淮安带了来的海菜,是补药,我舍不得吃,求你上付爹:怎么就忘了我了?他不在家,怎么得见见才好。”玳安接了,笑个不了,说:“四嫂你又犯了醋了。”妇人打了他一下,说:“你请不了他来,我与你搭话。”玳安说:“我去了,你听信罢。”于是告辞回家。见了西门庆说:“礼都送到了,与爹道谢,还得了两个赏封。”言罢,取出海菜放在桌上。官人问是什么,玳安只是笑。官人打开见是四样东西,甚是古怪。有《西江月》为证:

四般俱是怪物,阴阳形状坚刚。

山珍野味几十桩,未见有此生相。

出于东洋海岛,南方男妇齐尝。

吃在腹内热难当。立使春心荡漾。

官人看罢,不认的是何物,说:“这是那里来的?”玳安笑道:“这是贲四叔从淮上带了来的。四婶说想爹想得了不的,无可为敬,特留与爹吃的。趁四叔不在家,还要请爹坐坐。”官人说:“我早要看看他,因他丈夫在家,不好意思。既他不忘旧,明日倒无事,叫他晚晌等我,给他道谢去。但此物不知怎样吃法,你把王六儿叫了来,他在南边待过,想必认得。”玳安不多时把王六儿叫到。西门庆说:“你认认此是何物?”王六儿一看,说:“这可是好东西,这是对虾、鳝鱼干、蛎黄、脚鱼边,可吃不得。”官人说:“怎么?”王六儿说:“若吃了,热得很。老爹就闲不住了。”西门庆说:“你会做么?”王六儿说:“小媳妇会做。”官人说:“既如此,你就弄了来,明日我尝。”王六儿答应,每样抓了些收拾去了。说着,点上灯,官人在蓝姐屋内歇了。

次日早饭,王六儿做了海菜。西门庆在书房正坐,只闻得异味馨香,尝了尝十分美口。吃了几杯,酒每样吃了大半,果然好东西。正然夸奖,谁知吃多了,只觉腹中发热,直入丹田,说:“这倒有趣。”

少顷,下身涨闷起来,坐不住了,忙叫王经备马,戴上眼纱,往贲四家来,把妇人喜出望外,忙迎进房中,说:“爹怎么这早就来了?头也无梳好,婆子才买酒去。”官人说:“一则想,你二者吃了你的海菜不由得就来了。”妇人递了茶,二人搂抱着,那里等得进入房中,干柴烈火狂起来。妇人说:“我想你非止一日,你可别忘了旧,还叫他跟着你,我也好走动。”官人说:“明日我往张二官说,叫他与二舅作伙计罢。”借着热性,妇人如素肚子吃荤腥,缠绵不已。只听得叫门,原来婆子买了酒来,官人说:“不喝了,还有事呢。”妇人那里舍得,苦留不住。官人出门回家去了。毕竟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西大官喜添爱女昭宣府林氏传情

话说八月十五日,是月娘的生日。官人在聚景堂摆酒,叫了一台大戏。吴二舅夫妻送的寿幛、八仙、寿桃、寿面、喜烛、寿酒。有大户娘子、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带着妙凤、妙趣、李桂姐、吴银儿都来祝寿。外面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刘二相都来了。西门庆安了席,开了大戏。众人开怀畅饮。后边是四个家乐弹唱小昆腔。上了南北碗菜,把酒来斟。前边唱完了帽儿戏,小旦下台点了小,戏跳了加官,放了赏。摆上果酒,阖堂欢乐。

西门庆觉乏了,溜到春娘楼上打了一个盹。玉香看家,说:“爹困了?”官人说:“我躺一躺,别混我。”说着就睡着了。玉香给盖了一件斗篷,酣睡如雷。一觉醒了,只见一个人也无有。小丫头也不知那里去了。满楼上寻觅并无踪影。信步进了钻山门,拐过碧纱橱,走到套间门首,只听得水响。慢慢的来到倒北窗前,从板缝里一看,见虚掩着门,玉香儿脱的精光,雪白的一身嫩肉,在那里洗澡。官人也不言语,见他乱挽乌云,手拿着汤布上下大洗,把一件紫缎沿边的抹胸儿卷,起高跷一腿,将两只大红花鞋都湿透了,越显得娇嫩细腻,只闻得水气馨香。

西门庆那里按捺得住,推开门,把玉香吓了一跳。见是大官人,忙抓衣不迭,把脸臊的大红布一般。无处藏躲,蹲成一团。官人说:“你原来在这里,臊什么?我不是外。人这倒有趣,咱们一搭里洗洗。”说着把衣服也都脱了。玉香儿急了,说:“爹要洗,放出我去。”官人说:“叫你给我洗,往那里跑!小肉儿,我爱你不是一日了。”于是把玉香按在澡盆汤板上,不容分说。玉香先是半推半就,后暂得滋味就不言语了。翻盆搅水多时,云收雨散。玉香忙穿了衣服,不敢抬头。官人说:“羞什么?从今你就是我的人了,与你楚姐姐一样看待。”拉着不撒手。玉香说:“看有人来,爹去罢。”官人无奈,戴上头巾,系上丝绦,往后边来,才开轴子。要了壶酒,按次巡了酒,说:“适才从后面来,失照了。”众人说:“东家多礼。”复入了座,无人知觉,混过去了。

少时,上了饭,大家吃毕。又听了回戏,天晚了,煞了台。众人亲友告,辞女眷们也回了家。大妗子、二妗子、薛姑子、王姑子都住下了。一宿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是十六日早晨,大妗子、二妗子要回家,薛姑子、王姑子要回庙。月娘留饭,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在上房陪坐。放了桌子,摆了许多的下饭,还有剩的蒸猪、烧鹅。众人坐了两桌,饮的是金华酒。讲起昨日唱的戏来,那一出好,那一出不好。

正在热闹中间,蓝姐嚷肚子疼。众人说:“怎么了?”蓝姐不及答言,回房去了。月娘不放心,叫小玉瞧瞧去。小玉去不多时,回说:“三娘在床上躺着,疼的打滚儿呢!”众人慌了,说:“他别是要养了罢,算着也不远了。”于是大家来到房中,只见蓝姐乌云散乱,疼得叫爷叫娘。月娘道:“可不是什么,快请姥姥去。”一面告诉西门庆也来看视。月娘说:“二姐不要喊,看伤了气。头生儿,你无经过。哪《达生篇》上的六字真言说得好:一要忍痛西门小玉,二要睡,三要慢,临盆瓜熟自落。”蓝姐说:“姐姐,我的腰都折了,小肚子只是往下憋。”月娘道:“不妨事,蔡姥姥就来了,养了就好了。”又叫碧莲、芙蓉儿:“你们快拿草纸来!”叫王六儿:“熬下定心汤。”叫如意儿:“把哥儿小时铺的被褥拿了来。这还是个古迹儿,正经东西不知丢了多少,这个不要紧的倒掷下了。都有了,只少件毛衫。”王六儿道:“有小丫头穿过的旧毛衫,就只脏了。”月娘道:“很好,越是旧的,小娃子穿了才免罪呢!”又叫小玉取布来,快扯包袱裤子,说:“我打量不早呢!遇见这风火事儿,忙成一块。”

说着蔡姥姥进门道了万福。月娘说:“你看看,我们三娘敢是待养了吧?”姥姥上前一伸手说:“哎哟,衣服还没脱呢。”摸了摸说:“是时候了。姑娘们上去抱腰,快坐草。”蓝姐越发疼得紧了,把官人急的搓手。灌了一丸兔脑丸,手里攒上石燕子,不见动静。又着人去请任医官,偏又不在家。月娘也无了主意。蔡姥姥麻脸带笑说:“老爹万安。这个胎是等时候呢。”

少顷又,疼了一阵,只听“呱啦”一声生下来了。姥姥道:“给老爹道喜,养了一位千金。”月娘道:“是女娃子才好。先开花后结子,稳当。”众人都与官人道了喜,过前边去了。这里蔡姥姥收拾了孩儿,铰断了脐带烙了,包裹起来,打发蓝姐吃了定心汤,说:“千万不可躺下睡。我到前边去。”春娘给了二两洗手银,千恩万谢,待了酒饭,告辞去了。

到了三日,亲友都来送喜面编的长命锁。官人在大卷棚内摆酒,叫了四个优伶、四个家乐,弹唱歌舞,打南十香。女眷们齐到蓝如玉屋里,蔡姥姥供了炕公炕母,烧了香,众堂客添了盆。洗三已毕,包裹上,安顿睡了。散了喜果,官人给了一匹大红缎子。收了盆内的银钱,吃了面,告辞去了。

前边吴二舅、乔大户、谢希大、常时节都醉了,官人也带了酒。众人归家,女客们也散了。大妗子、二妗子无去。西门庆扶着楚云往西楼上歇了。

过了几日,聂先生来拜,西门庆甚喜,让至大厅。聂先生拜揖,王经递了茶。先生道:“蒙大人抬爱,唤学生启馆。因赴场之故未能即来贵府。今场事已毕,特来请教。”官人道:“只因小犬十二岁了,尚目不识丁,求老兄教导一二,念几本书,也好考试。”先生道:“这是学生分内的事,理当效劳。”官人说:“这一场中了几个?”先生道:“教了五个徒弟,中了三个。”官人说:“都是老兄的福气。犬子若能如此,就是我的造化了。”先生道:“请示几时开馆?”官人看了历书说:“本月二十日是个好日子,不知老兄意下如何?”先生道:“大人择的还有错的?就是二十日罢。”西门庆叫看酒。聂先生道:“学生略有小事,讨扰的日子多着呢!”说罢告辞起身。

官人送至大门方回到书房,叫来玳安说:“叫了瓦匠、木匠、油匠、裱匠,将花园前厅作了学房。另圈了一院,开个月亮门。裱糊油饰,陈设桌椅,字画要一色新,中间供上至圣先师的神龛。预备下书箱、文房四宝。叫文珮的爹周老进来看门户。昨日在药铺里刘包带着胡秀求我要进来,也叫他们来罢。胡秀也灵透,就叫他与小大官伴读。刘包叫他喂马。”

分派已毕。官人来到上房,见了月娘,将聂雨湖来拜,定了二十日开馆,将花园前厅作了学房,叫了周老、刘包胡秀的话,告诉月娘。孝哥在旁听见叫胡秀伴读,乐的拍手打掌。原来孝哥最爱胡秀。小时他常抱着,又会哄他。自散了家,都分出去,他就在刘包家住。闲了一年,二人投到阳谷县。胡秀当了门子,刘包打杂。待了几年,因卖了法,被县官逐出,回归本县。也是主仆有缘,才能散而复聚。

闲言少叙。月娘甚喜,说:“教子成名,乃天伦乐事。”说着摆上饭,大家吃了,又叙了一回。天晚了,官人往春梅楼上来。将上楼梯,正遇玉香下楼。官人说:“往那里去?”玉香不言语,满面风情,捂着嘴一笑,下楼去了。官人上了楼,楚云接了衣服,说:“今日得早睡,明日起早还送行去呢!”春娘说:“既这样,玉香拿了茶来就睡。”说着,玉香递了茶,夫妻上床就寝。

到了二十日清早,西门庆差人拿了眷弟帖,叫玳安、王经备了马,把聂雨湖接了来。孝哥新衣彩巾拜了师,摆了祭礼拜了圣人,焚了香。官人道:“犬子糊涂,望老师担量。”聂先生道:“岂敢!大人只管放心,看小官人聪明伶俐,不过两三个月,《四书》可念完了。不出半年,可通《五经》。开了讲,一旦贯通,做做文章,即能入场,不愁作官。那时才知‘书内有黄金’耶!”官人大喜,让至大厅摆酒款待。酒饭已毕,先生长揖谢了饭,带着孝哥入学去了不提。

却说林太太自从王三官休了黄氏,母子更不和了。又听说嫁了西门庆,旧情勾起,就吃起醋来。茶饭懒食,眠思梦想。打丫头、骂老婆、总无好气,整日家睡在床上。

这一日,文嫂来瞧,说:“太太怎么又不好了?”林氏嗐了一声,不觉滚下泪来,说:“别人不知,你是我知心人,瞒不了你。自从西大官人过世,我就大病了一场。后来听说他还了阳,我才大好了。偏又三官儿把老婆休了,什么人说媒,单嫁了他。鼻子脸子我倒难去,又不能见他。那小蹄子贼娼妇倒得了福了。我打了牙往肚子里咽!”说着就哭起来。文嫂道:“要见他也不难。明日我到那里把他请了来会会,你老的病就好了。”林氏大喜说:“嫂嫂千万别哄我。”文嫂说:“太太放心,我请不了他来把我的命要了。”于是辞了林氏,见大官人来。

事有凑巧,西门庆正从学堂里出来。文嫂趁无人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官人说:“我正要瞧他去。这一向无个题目,今日倒无事。晚晌你在那里等,我日落时必到。”文嫂得了信,也不到里面,仍回旧路付信去了。

至晚,官人骑了马,戴上眼纱,王经跟随,往昭宣府来。文嫂早在后门等候。官人进内,转弯抹角来到了华堂。林氏早浓妆艳抹等候多时。见来了,忙来迎接。二人携手入房,林氏不由的哽气难抬。官人用帕与他擦拭,也落了几点泪,这才坐下,说了些离情软语,又讲了回还阳的原由。妇人百般迎奉,黄氏的事一字说不出来。这才搭桌子摆了许多的南鲜果品,把酒来斟。备了两个瞎姑儿,是郁大姐、申二姐,都是大官人最爱的、王三官不在家,他们就与林氏无所不为,招的妇人似疯狗一般,爱他们如奇货。今日为讨官人喜悦,叫他们陪酒,弹起琵琶、三弦来,先唱一个《多情人》,又唱一个《盼才郎》林氏说:“无以为敬,拿他们下酒。”官人甚喜,连饮三杯道:“既如此,倒要试试他们的本事。要把咱们唱动了,算是好的。”二人说:“这有何难。只怕太太、老爷奈不的。”

说着,弹起来,作出千般虐浪、万种轻狂。先唱了个《红绣鞋底朝上》,林氏就浑身软了。又唱了个《鸳鸯枕成双对》,官人十分按捺不住瞎姑儿故作不知又唱了两个动情的曲子二人越发受不得。林氏顾不的有人,不住的叫出声来。自起更狂至二鼓,才不唱了。二人复入罗帏,巫山重会。

次日,王经来接才下牙床。梳洗已毕,难割难舍。但日已三,竿无奈分手。妇人送至后门,看着上马,才回房去。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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